
□李真微
氣象人說,四季是按氣溫區分的,春溫夏熱、秋涼冬冷。紡織娘說,四季是按服裝區分的,春絨夏薄、秋夾冬棉。畫家說,四季是按色彩區分的,春紅夏綠、秋金冬銀。到了霜降,秋盡冬來,黃河流域一線,高山原野,稻菽草甸,清晨蕭瑟,就結上了一層白白的霜花。
霜降,一年中的第十八個節氣。我國古代對天文氣象早有研究,東漢時王充在《論衡》中說:霜“皆由地發,非從天降”,又有《月令七十二候集解》:“九月中,氣肅而凝,露結為霜矣。”這些都糾正了對霜降命名的直觀誤解。霜降并非降霜,只是氣溫驟降,成了一年中晝夜溫差最大的一個節氣。
霜降,天地間呈現著一派典型的深秋景色。
我在窗前的小陽臺上,栽了一盆鐵樹。不知哪只貪嘴的鳥兒,吃了桑椹,把一粒種子吐到我花盆里,于是長出一株桑苗來,一年就沖出一米多高,葉子光鮮柔嫩,迎風搖曳。鐵樹成盤,桑苗抽條。桑苗報告四時的消息,鐵樹堅守著春夏秋冬。霜降到了,桑苗葉片由黃金鑲邊,而至漸漸枯瘦,點染了一盆秋色,靜待明年再度青春。
北國秋霜,江南卻還是清露。清早,一排排露珠兒,踮起腳趾,在草尖上跳芭蕾晨韻。
深秋是果的世界,黃了橘柚,紫了葡萄,棚架上吊著各色的瓜,碩大,還有的就在地上打滾,圓胖圓胖,躲在藤蔓下。
霜降前后,正是雙季晚稻收割的時節,田野一片金黃,天地間氤氳著喜氣。一年四季,這是天道賜予的第三遍收成。春收、夏收、秋收,有了這三收,就有了飯碗里的安全,有了生活的底氣。
尤其是拖著打稻機滿畈收割的年月,更是人歡馬叫農田沸騰。人們一鐮一鐮割下稻稈,一丘割完,伸伸腰,男人吼幾句山歌,女人送一眼微笑。打谷的,把機子踩得飛轉,踩得越快,脫粒越快,也越干凈。挑谷的,滿籮的稻谷,壓得扁擔悠悠地閃動,這挑著的就是踏踏實實的生活的希望。如果是在當下,一位老農站在田間機耕道上,看著收割機一壟壟吞噬著曠野的金黃,頃刻用汽車進倉入庫,內心固然欣喜,但總不及當年的激情澎湃。那是一年汗水拼來的光景,現在看別人的藝術創造,那是實打實的為過日子墊底,現在卻不憂慮缺衣少食。
秋風霜降年年有,農家歲月不雷同。
霜,在人們意識里從來不只是自然物象,還是詩詞里靈動的意象,一個多元的文化符號。
溫庭筠的“雞聲茅店月,人跡板橋霜”,李白的“床前明月光,疑是地上霜”,前者以霜寫旅人的孤寂與艱辛,后者以霜寫客居他鄉的寂寞與孤單,都是深深的思鄉之情,前者有行程的動態,后者偏于靜默沉思。
范仲淹的“羌管悠悠霜滿地,人不寐,將軍白發征夫淚”,以霜寫出了戍邊將士的蒼涼與寒苦,以及壯志未酬、思鄉憂國的情懷。
毛澤東的“萬類霜天競自由”,描寫嚴霜下萬物活躍,競相生長,表達了對自由解放的向往與追求,象征了革命勢力的蓬勃發展。
同樣是偉人的“不是春光,勝似春光,寥廓江天萬里霜”,大氣磅礴,展示了廣闊的胸襟和革命樂觀主義精神。在第一次反“圍剿”勝利后,他又寫的《采桑子·重陽》,首句便是“萬木霜天紅爛漫”,以霜天的景色渲染了壯烈的氣氛,隱喻革命熱情的高漲。
在長征途中,他寫下了“西風烈,長空雁叫霜晨月。霜晨月,馬蹄聲碎,喇叭聲咽”,用霜晨的清冷,表現了激戰婁山關的艱苦壯烈,和詞人泰然自若的氣魄。
革命家火熱的胸懷,把一個冰冷的詞焐得激昂而熾烈。
《詩經》里有一首《蒹葭》:“蒹葭蒼蒼,白露為霜。所謂伊人,在水一方?!眰鹘y解讀謂一男人對女子的癡情苦戀。而經鄧麗君一改為《在水一方》,深情唱出,就把人帶進女性視角。她把“我愿逆流而上,依偎在他身旁”,一個“我”字,唱得悠長繾綣,略帶凄涼,糾纏萬縷情思,唱出了追求愛情的勇敢熱烈,朝思暮想,似乎就沿著渭水之濱,順逆往返,呼喚著眺望那霜染蒹葭的水中央。好像是在訴說天下生靈本應都成雙成對,比翼同飛。然而又正如蘇軾一句:人有悲歡離合,月有陰晴圓缺,此事古難全。這就是無法排解的永恒遺憾。一首《蒹葭》唱了兩千年,那河岸呼喚徘徊的身影,至今依然可聞可見,成全了一次殘缺凄怨的審美。這在華夏偌大的文化園里,是一枝永不凋謝的霜雪中的墨梅。
霜降有三種物候:初候豺乃祭獸,二候草木黃落,三候蟄蟲咸俯。
豺乃祭獸,是講豺狼在捕到小動物后,并不立即咬食,而是像陳列祭品一樣,把它們擺開放置著。這在古人眼里,看作是一種祭祀,將這自然現象解讀為儀式感的活動,認為這些豺似乎殺中有仁。這種誤解,反映了古人敬畏自然,對自然應取之有度的生態觀念。
三候,蟄蟲咸俯,小動物都開始蟄伏下來,遁入土中,準備過冬。樹木落葉了,呼應寒來的蕭瑟,蟲豸入土了,深藏養生,守靜待動。天人同一,萬物收斂,這便符合了順應時機,韜光養晦的哲理。這些小生命躲進泥土的溫床,做一個長達一百多天的美夢。待到來年驚蟄,經歷了又一個輪回,再應春光之約,欣然起床,舞乎東風。
霜降,秋之收尾的一個節氣,爾后,天地間就開啟了一年的第四樂章。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