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□徐啟華
明朝狀元黎淳(1423年—1492年)立朝剛正端毅,凝重如山,堅守原則,辦事一板三眼,連寫字都只寫一筆不茍的楷書,朝中權奸也避讓他三分。他在后人心目中是一位不茍言笑、讓人敬畏而難以親近的大臣。其實,真實的黎淳還有他性格的另一面:倜儻不群,幽默詼諧,處事手段靈活多變,透著機智與情趣。
黎淳資稟特異,過目成誦,十歲不到,便能對句寫詩。因發育較遲,十一二歲的黎淳比同齡人矮一截,經常受到人們的訕笑。他沒有生氣,寫了一首《爆竹》詩粘貼在私塾的墻上:
自憐結束小身材,一點芳心未肯灰。
時節到來寒焰發,萬人頭上一聲雷。
這首詠物詩瀟灑自信,看似解嘲,實為言志,表現了黎淳蓄勢待發、一飛沖天的雄心壯志和豪邁之情。先生、同學乃至鄉親因此對他刮目相看,認為他將來定會出人頭地,而身高的話題自然沒有人再提起了。
黎淳十三歲那年,即宣德十年(1435年),父親黎斌到江西寧縣(今修水縣)任縣丞,一家大小同赴江西。在寧縣,黎淳拜在精于《詩經》《尚書》《春秋》的名士周銘先生門下讀書,學問日見精進。寧縣七年生活,老師周銘的博學節儉、正直不阿,縣令劉琛的嚴厲果敢、明于聽訟,父親黎斌的守職干練、勤政恤貧,以及寧縣的畫山繡水、深厚人文,都深刻影響了黎淳,無論是身高,還是學業,都有了飛躍。他十九歲隨父親解任回華容時,已是身長玉立、滿腹才學與理想的青年才俊了。
當時,華容人才輩出,群星燦爛,和黎淳年齡相若、同聲同氣的朋友眾多。他們與黎淳一樣,雖身處民間,卻志存高遠,希望通過努力讀書,博一個好的前程,為朝廷和百姓服務,名留史冊,如董廷圭、程萬里、譙贊、劉希昂等。若干年后,他們相繼通過科舉途徑,有的成為朝廷重臣,有的擔任府州縣官員,都在歷史上留下了較好的名聲。黎淳功名與職位最高,中了天順元年狀元,官至吏部侍郎和南京禮部尚書。
以黎淳為首,他們組織了興趣團體,以詩文會友,以游覽為樂。城東十里離黎淳居處龍秀山不遠的青草湖,遙接洞庭,每當秋晴之夜,“扁舟夜泛,水光蕩漾,七澤澄明,如在冰壺,橫無際涯”(黎淳語)。因此,團體取名青湖大社。每當聚會,先是交流文章,然后交流詩詞,興高采烈之下,喝酒助興。三杯過后,慷慨而歌,歌之不已,則繼之以游。這群年輕人,在黎淳的帶領下,“尋奇覽勝,旁搜古跡,以寄情于千載之上,而興懷于千載之下,未嘗不樂之感之而發浩嘆也!”(黎淳語)。
華容地處洞庭湖平原,大小湖泊星羅棋布,還有綿亙百里的東山山脈,兼擅山水之美。后來黎淳參與修纂《大明一統志》時,主要負責岳州府這一版塊。該書記載:“東山在華容縣東一十里,峰巒秀麗,連亙百余里?!睎|山山脈西起黃湖山,延伸至石伏山、龍秀山、七女峰、桃花山、墨山等,有如長龍,一直蜿蜒奔向東北,直飲長江??h域還有章華臺、岳城、赤仙亭等諸多古跡。華容的山水名勝,都留下他們青春爛漫的足跡。
通過實地游覽,結合華容人文歷史,黎淳對原有的“華容八景”不滿意,認為有些內容“事出不經,鄙俚怪誕,有不可對人言者,難于舉筆”,遂“刪惡存美,因舊為新”,命名了新的“華容十景”,如章臺古跡、東山霽雪、青湖夜月、驛路松風、南山遠翠等,并分別加注有關掌故及特色,排出先后順序,然后讓大家分題吟詠,結為詩集《容城十詠》。青年黎淳,不計訾議,重新定義華容人文景觀,可見其文采縱橫,豪邁不羈,超出流俗多矣。
黎淳《夜泛》詩,是這一時期月夜泛舟青湖的作品:
四溟波浩浩,一葦向空渡。
月近星斗寒,始識天上路。
全詩境界開闊,峻拔向上,表現了寒門少年黎淳滿懷百折不撓之志,在不可知的命運水域孤獨奮棹、奔向理想的精神追求。
黎淳會試期間有件事,充分展示了他詼諧自信的性格。
明景泰七年(1456年),黎淳中舉,次年,即天順元年(1457年)赴京參加會試。會試之期是二月初九,因途中延誤,黎淳二月初四才到北京,先去鴻臚寺投批報名,后赴禮部印卷。禮部的有關官員嫌他遲到,刻薄地說:“你還趕來干什么,少了你一個,難道就沒有人做狀元了嗎?”黎淳應聲笑道:“您不知道啊,這狀元正等著我來做呢!”說得也巧,辦完手續一進旅店,就看到墻壁上貼著一幅喜鵲圖,并題有兩句詩:“昨夜檐前乾鵲(喜鵲)噪,聲聲報道狀元來。”
二月二十,會試榜出,黎淳為二十五名;三月十七,殿試榜出,黎淳狀元及第,禮部辦手續的官員和黎淳的朋友們拍案驚奇。
黎淳初入仕途,在翰林院做史官,后來到東宮任職,成化十四年(1478年)升任吏部右侍郎(尚書的副職)。他協助尚書掌管天下文官的任免考察,辨論官材,進退賢否,有職有權。由于地位顯要,說情送情的擠破門。他應付的辦法簡單實用:一是除了家人正常出入,整天關門鎖戶;二是與權貴不通人情往來;三是不接受任何人的饋贈。黎淳為官堅持原則,不受請托,史有明載,但也有不得已的時候,他就耍點“心機”,采用有點“賴皮”的“拖”字訣。如皇親權要開口請托親友的升遷之事,他當時笑著答應,就是拖著不辦。下次碰到說起,依然滿口應承。一來二去,時過境遷,事情就過去了。所以他得罪了很多皇帝寵臣,以致在禮部任職八年后,被排擠到南京坐冷板凳去了。
他還喜歡搞點“行為藝術”。鄰縣石首鄉人袁愷,是故友,也是兒女親家,在廣東任左布政使(相當于現在的省長),到北京述職,贈送黎淳書一部、銀酒盞一套十二只。黎淳看了看兩樣禮物,沒有打開,只在禮單上書下寫一個“收”字,酒盞下寫“奉還養廉”四個字。二人相視一笑,不再提起。
黎淳教育長子黎民牧的故事,則顯示了黎淳幽默的智慧,狠狠“陰”了兒子一把,讓兒子走上了正路。弘治初年,黎淳任南京禮部尚書。隨父到南京的黎民牧,不務正業。黎淳沒對民牧說一句重話。他邀集一些交厚的下屬官員到家中聚會,要求寫《彈箏放車行》同題古風詩為樂。題材的大意是駕車時,放韁任馬奔馳,會發生人傷車毀的后果,諷喻之意明顯。大家也是心照不宣。作品完成后,黎淳全部張貼在廳堂里。
黎民牧的自尊與羞愧之心終于被父親的特殊方法警醒了,每天看到這些作品,深覺自己辜負了父親的期望,自此一心向學,于弘治三年(1490年)終于考上進士,最后官至南康知府。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