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□曾玉平
四月末,我和老伴返回又別一年的家鄉。在縣城稍作停留后,便驅車直奔老家上塔市鎮。
車窗外,青山連綿起伏,如一幅幅閃動著的風景畫。下高速后,硬化的鄉村公路如一道灰亮的綢帶,一直伸展到村莊深處。車輪輕快,不消片刻便停在了岳父家門前。
未及下車,便見岳父已立在門框里,拄著拐杖,身形微微佝僂著,仿佛一株歷經風雨卻依舊挺立的古樹。他站在那里,仿佛早已等候我們多時,身影嵌在木門框里,如同一幅久遠卻依然清晰的老畫。
老伴連忙下車,緊步上前喚了一聲“爸”。岳父聞聲,眼神緊緊粘在女兒身上,雙手摸索著抓住她的手,喃喃喚出她的乳名:“是細毛吧?!蹦且宦暫魡韭湟?,他渾濁的眼里忽然淚光搖顫,順著深深的皺紋滾落下來,老淚無聲縱橫。我亦上前攙扶他進屋,他枯瘦的手輕輕搭在我臂上,微微抖著,如同深秋里一片懸在枝頭、倔強不肯落下的葉子。
安坐于屋中,岳父忙不迭地問詢我們從何處來,還要去哪,平常居在何處;又殷殷問及在美國的外孫、外孫媳近況。我一一細細答來,他側耳凝神,像是要把每一個字都小心地捧在手里。待問及他自身光景時,老人坦然道:“九月就滿九十六啦。” 我心頭默默掐算,九十六載寒暑,若按舊歷細細掰開,加上閏年閏月,老人家實實在在已走過一千一百八十七個月份的悠長光陰。近乎九十九個春秋的重量,無聲地壓在這片寂靜的山坳里。
他頓了頓,仿佛掂量了一下這近百年時光的分量,才又道:“身子倒還湊合,每日拄著拐杖,在附近走個兩千來步?!庇治⑽⒁粨u頭說:“人家有時邀我進屋坐坐,我都推了。一怕自己絆倒,給人家添麻煩;二是耳朵不中用,人家講東我聽成西,盡鬧笑話!”
我寬慰道:“您去坐坐,與人家聊聊天也好啊?!?/p>
岳父擺擺手,嘆息聲低微卻沉重:“在這隴里,我這一輩人,走得冇剩幾個了。還在的,不是臥床不起,就是跟輪椅為伴?!?望著他溝壑縱橫的臉,前些年零碎飄入耳中的一些舊事,忽然清晰起來。
岳父1929年農歷九月出生在這片山坳里,少年時家境尚可,是讀過幾年高小的“文化人”。這難得的墨水,后來竟成了他命運跌宕的伏筆。青壯年時,曾被強拉做壯丁,后又偷偷地跑了回來。解放的鑼鼓敲響后,他肚子里那點墨水派上了用場,跟著土改工作隊,“噼噼啪啪”地撥弄算盤珠子,清丈田畝,登記造冊。20世紀50年代入了黨,在大隊會計的位置上一坐多年,賬本記得像他走路一樣穩當。
然而風云突變,“文革”的浪潮席卷到這山坳時,他也沒能幸免。他曾沉默許久,才對我提過只言片語:“賬本子……被人踩進泥里了……”批斗的屈辱,他很少細說。
后來峰回路轉,公社又想起了他這個能寫會算的“老把式”,把他抽去搞建設。那些年,他翻山越嶺,建過小水電,架過橋,汗水灑遍了家鄉的山山水水。20世紀80年代后期,他放下公家的飯碗,重新扛起鋤頭,做回了地地道道的農民。
賦閑歸田的日子,他也沒閑著,鄉鄰們婚喪嫁娶的大事,總愛請他去張羅。寫幾筆遒勁的對聯,或是在屋場前后轉幾圈看看風水,他都樂在其中,仿佛那些紅白紙上的墨香、山野間的風,能沖淡過往的苦澀,也慰藉著晚年的寂寥。三兒四女相繼成家,開枝散葉,四世同堂的煙火氣,成了他晚年最厚實的倚靠。
隨后話題又繞回我兒子身上。岳父眉頭緊鎖:“美國亂糟糟,聽說人人有槍,多不安全!叫他們回來吧?!蔽医忉尯⒆觽兩性谇髮W,他“哦”了一聲,點點頭,目光中滿是了然與牽掛,眼神如遠山般悠長地飄向窗外,仿佛能望見大洋彼岸的外孫。
老人家又說起自己的生活:“我過得蠻好,在家里的兒孫們都很孝順。中午跟著他們吃,早晚我吃得早,就自己煮點湯圓、面條、雞蛋?!彼Z氣平靜安穩。前些時在家人群里看見岳父喝酒稍多,我忍不住問:“您現在還喝酒?”他坦然道:“喝,中午一小茶盅,晚上也喝一點。酒能活血,也能提提精神。現在也抽點煙,一次抽半支,也是圖個刺激,別叫神經太麻木了!”
我見他神情清明,便道:“您覺得舒坦,就抽點、喝點,只是別過量?!痹栏膏嵵氐攸c頭應允。這微醺與香煙,何嘗不是他為自己這株歷經一千一百八十七個月風雨的老樹,默默澆灌的活水?生命之河緩緩流淌至此,他仍執拗地以這般細小的方式,保持著心脈的搏動與對世間余溫的感知。
正說話間,大舅、小舅和舅媽們也陸續到來。屋里一時添了幾分熱鬧,家常絮語如岳父手中的香煙般,輕輕繚繞。他們熱情地挽留我們吃午飯,我因事先與妹妹家約好,便起身告辭。
岳父九十歲之后,便不再接收晚輩們給的錢,他總說他沒用,這次我只好帶了一瓶酒和一條煙給他。告別時,我們怕岳父離別傷感,便只遠遠地說了聲“我們走了”,悄悄轉身離開。
走到車前,我回頭一看,岳父仍倚在門框邊目送著我們,身影似乎更瘦削了些,臉上依然平和,如古井無波。他緩緩舉起一只手,朝我們輕輕揮動;拐杖底端一下一下輕點著門前的水泥地板,篤、篤、篤,那聲音緩慢而沉著,仿佛在丈量著屬于他自己的那近九十九載的悠長光陰。
車子緩緩駛離。車窗外,青山依舊沉默,道路蜿蜒伸向遠方。岳父這九十六載歲月,連同那些無聲堆疊的閏月和閏年,已把生命熬成了一種沉靜的自在:他每日那兩千步的丈量,如同刻在時間上的年輪;那半支煙、一小杯酒,正是他于衰老的疆土上,仍固執點燃的微火。
他自知生命之秋的邊界,亦懂得在邊界之內如何不枯不萎地活著:不擾人,也不被擾;不貪戀,亦不放棄。這青石般的生命,原來是在老去的重壓下,自己將筋骨磨成了支撐自己的基石。
他如一棵古樹,不爭春色,只是穩穩站在屬于自己的泥土里,以沉靜的姿態承接風霜雨露——歲月最終沒有征服他,倒把他磨礪成了一種精神的標本:那近乎一個世紀的漫長光陰里,他如青石般獨自站定于喧囂之外,以清醒的自持和溫情的克制,在生命深秋處鑄就了尊嚴的碑文。
這沉默的尊嚴,是歲月長河中最樸素、也最不易磨滅的印記。
(作者系中國統計學會副會長、國家統計局原總統計師)






